亚莫措根
这一年的夏天, 我终于去了亚莫措根。我唠叨着要去亚莫措根已经有两年了, 以至于我身边的所有的人都觉得, 如果再不鼓励我快些去的话, 倒是他们要开始受不了了。
亚莫措根是四川最高的海子。
7月15日凌晨天微亮, 我小心翼翼地骑马走在一个悬崖边上, 向着亚莫措根作最后的进军,两个向导一前一后。
这是抵达湖边的最后一个U形垭口, 我低头看了看海拔高度表, 指针指向了4800米, 此时此地, 巴塘98%的地盘已经在脚下, 这里离垭口的高度只剩下200米了, 垭口的那边就那个传奇的圣湖。 只见周围山峰的黑影一个压一个, 给人的感觉不是走向仙境, 就是进入魔界。
“那上面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气候, 唉, 管它呢, 来到这里就是胜利” ,我心里这样想着。
在兴奋和惬意之中, 某一个危险正在悄悄地接近我。
然而, 我早有准备, 在骑行的过程中, 我有意将脚蹬放得很松, 以防不测。
但是当我的马就要踏上一块湿漉漉的大石板时, 我心知不秒, 赶紧对在前面牵马的泽多吉和在我身后紧随的向导格桑尼玛叫道:
“有点吓人哦, 停一下, 停一下, 我还是下来走过这一段吧!”
在前面牵马的泽多吉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说: “你个男的怕什么? 骑得过去!”
话音未落, 我骑的那匹矫健的白色高原骏马后蹄一滑, 前蹄折弯, 一下子就跌在了石板上。在一个猛然的前冲力作用下, 我的头碰到了马的头, 我们一起开始往左边的悬崖歪斜,……,
我本能地松开脚蹬, 同时放开了抓着马鞍前沿的双手, 顺着马屁股一下子就滑落到了石板上, 下滑的惯性使我的肚皮贴着石板接连又下滑了两块大石板, 跌在了紧跟在我们身后的格桑尼玛的脚上。与此同时, 泽多吉在前面站稳脚跟, 死死地拉着马的牵绳, 马没有跌下悬崖, 格桑尼玛赶紧跑上前一抬马的后腿, 马站了起来, 继续前进。
我爬起来, 只见自己的衣服前面的部分全打湿了, 双手的指甲在石头上刮开了裂口, 我试着活动一下腿脚, 手臂, 发现自己没有受伤, 虚惊一场。格桑尼玛后来告诉我, 这些从岩崖顶上垮下来的巨石块, 砸死过三个在崖下过夜躲雨的村民。
我不是第一个在亚莫措根遇到麻烦的人。
2007年3月, 全国攀岩冠军刘喜男在攀登亚莫措根后面的党结真拉雪山的下撤过程中坠崖身亡, 至今尸体仍然还留在雪山上, 后来, 那山上又发生了一起更加让人感慨的登山事故,同样悲壮。
亚莫措根, 藏语的意思是: “上面的大海子” 。这个四川最高的海子(湖泊), 是一个既让人向往, 又使人迷惑的地方。
天地之间, 风云之下, 她坦然无声, 深邃莫测, 她以一片明镜般的水面, 吸收着周围任何静止或运动着的物质的声音和光影。曾几何时, 五座神山在喜马拉雅山造山运动时同时拱抬了这一片的古老大海的原存, 海拔5000米的垭口, 海拔4900多米的湖面, 她的神秘由传说主宰, 她的湖水来自地心, 她的水涨异于其它高山海子。
夏日里, 广阔的森林开枝散叶, 满山遍野的花草吸收了大量的水份, 湖水下降, 露出了千万年前的海底。到了秋天, 山里气温骤降, 山石冷冻收缩, 地下水往上涌, 湖水漫过又长又宽的出水槽, 向下抛洒一条银色的匹练, 直泻2300多米而汇入巴曲再汇入金沙江, 在山涧引起如雷的轰鸣和可怕的震颤。冬天里, 飞雪封山, 佛光四射, 亚莫措根整个冻成一块大冰, 只有在湖心下面很深的地方, 能传出据说是龙的吼叫声。
大凡高山上的海子, 都寄存着某种空行母的魂魄, 所以这些湖又叫魂湖。据说, 亚莫措根是党结真拉神山之妻的魂湖, 任何人在山上打猎, 扔石头, 留杂物, 都会受到神山的惩罚, 柔情的魂湖也爱莫能助。
如果天与地, 生与死之间存在着一种平衡的话, 那么在亚莫措根, 这种平衡最为脆弱。一旦这个平衡被打破, 就会天降冰雹, 狂风大作, 美丽和险恶在倾刻间转换, 仙女和妖怪同时出现, 互相转换。在天堂与地狱的距离突然被拉近时, 光的荣耀, 云的吉祥突然被黑暗的狰狞,风雪的狂暴搅得天昏地暗, 那些巨大的山体则岿然不动,只露出各种奇禽怪兽忿怒的变形。
只有走近这种地方,才能体会一种远离人间的可怕!
我并没有敢随便就往亚莫措根跑, 我早就在做充足的准备和计划, 但是当我真正去的时候, 所有的这些准备和计划完全没有奏效。我用了两天的时间, 在大山里划过一条体温的闪电, 然后赶紧消失, 力争不惊醒诸神, 不冒犯湖威, 出门在外, 平安至上。
……,
第一天清晨, 我和格桑尼玛从山下的党坝乡(离巴塘县城17公里)出发, 本想去中途的上冲坝村租马上山, 可惜上来后只见空谷一片, 村里所有的人全都去了对面山上的喇嘛寺耍坝子。 于是我们只好步行穿越近二十公里, 垂直高度近2000米的艰难山路, 森林一片接一片, 山峰一座又一座, 我们用了14个小时的时间才在一个海拔4200米的垭口上找到了泽多吉的牛场, 此时已经是夜晚十点, 只见大雨倾盆, 雷鸣电闪, 河水咆哮, 很显然, 我们已经惊动了湖魂和山神。 因为我们没有带够爬山14个小时的水, 我们偷喝了山上的泉水。
在这方圆上百公里的高原上, 只有泽多吉的牛场上才有那种能一口气翻过那个海拔5000米高的U形垭口而抵达亚莫措根的烈马。晚上, 我睡在泽多吉的牛棚里, 我已累得接近麻木, 但喝得醉熏熏的泽多吉和格桑尼玛却不断地给我讲着山上发生的怪事, 一再告诉我不要动山上的一草一木, 也不要留下任何不该留的东西, 否则不但我的性命难保, 可能还会祸及村里的人和牲畜。
的确, 我相信他们。在这种地方, 我什么也不想留下, 最多也就只想留下一根思维的线索。我就像一只疲劳的蜘蛛, 每到一个地方就织一根这样的线索, 渐渐地, 它成了一个网, 于是我又变成一只虫, 飞进自己编织的网里被它缠住, 无法脱身。
更让我发愁的是这极度的缺氧和瓢泼的大雨带来的失望和沮丧, 我有备而来, 信心十足, 但最终还是很有可能敌不过天气, 我在惆怅中熬过了一夜。
一个美丽的地方如此荒凉和险恶, 那她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在这个闪电划破夜空, 雷声震撼大山, 狂风卷起狂澜的漆黑深夜, 牦牛帐篷似乎就要被卷进夜空, 这里是一个多么孤寂和恐怖的世界角落啊? 我千里迢迢来到这样的地方要看和要领误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完全没有答案。
夜晚,大雨倾盆,这里与世隔绝,就算是满腹心事,也无人倾述。
……,
天已经亮了, 但满山的乌云使这里看上去却象是黎明前的黑暗, 我从回忆中醒来, 我在冥想中来到了湖边。
但当我看到她时, 我的力量,好奇,和惊喜已经被耗尽了, 我以木然的表情面对一潭碧水, 在这样的海拔高度我的一切动作显得错乱和没有计划。也许我所期望的仅仅是一个过程, 而过程到了目的地就已经结束了。
在我们身后的迷云几乎是顺着山沟同时紧跟上来, 好象是不放心似的, 她们一下子就拥上了垭口, 有的直扎湖心, 有的展翅高飞, 一瞬间, 山影变得更模糊, 湖面变得更恍惚, 天和湖被她们连成了一片轻飘的白纱随风起舞, 这种没有音乐的舞蹈, 却有一种自然的韵律, 使人好像置身于天地共通的脉络里。
我回过头来, 突然觉得湖背后的向秋曲格雪山和党结真拉雪山那形刀脊的冰峰上, 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头的影子, 他的头伸过来向这边遥望, 就象是一个受了伤的人扒在山脊上向山这边的圣湖求救和张望一样, 显然, 他受伤的身体使他没有力气撑起自己的身体翻过来。 他一定有什么挂念! 他在遥望什么?
这是那个失踪的人的灵魂变形吗? 我的思绪陡然回转。
……,
2007年的冬天, 离全国攀岩冠军刘喜男在党结真拉山坠崖遇难不到一年的时间内, 又一支更年轻的不知名的广西业余登山队在亚莫措根扎营, 向党结真拉雪山再一次发起了冲锋。
也许, 他们是真正的狂热探险者? 也许, 他们接受不了这座藏区十二大神山之一的党结真拉峰只被日本人登过顶的事实? 但无论如何, 他们遇到了更大的麻烦。就在他们走在党结真拉雪山那条著名的刀脊上的时候, 山顶突然降下拳头大的冰雹, 打中了走在第二位的那个29岁的小伙子, 接下来一个大雪崩, 飞坠的大冰块砸断了他的牵引绳, 这个据说是刚刚结婚才一个月的年轻登山爱好者被扫下了雪山。
新娘子千辛万苦赶到这里, 她和家人花尽所有的积蓄请来了阿坝登山队上山搜寻, 结果阿坝登山队在同样的地方遭受了雪崩。但是, 经验丰富的阿坝登山队并没有人受伤, 只不过当时广西队在坠落点插下的标志旗早已被风雪扫得荡然无存。无奈, 阿坝登山队不得不放弃搜索而撤了下来。
新娘子和家人悲痛欲绝, 她们在湖边大哭, 凄惨的景象使那些为他们牵马的藏民们潇然泪下, 他们已藏族的习俗为失落者在亚莫措根湖边垒了一个小石塔招抚他的灵魂。新娘子和家人哭着往这个小石塔里倒酒, 呼唤着他的名字。
……,
迷雾越来越大, 刚才看见的那个人头的影子已经消失了。
我回过头, 只见雾气的前锋来到了那个由石头堆积起来的小塔子,我跟着迷雾走上前, 看见里面放着一簇用红线扎好的黑头发, 新娘子无法忍受自己心爱的人独自一人呆在这孤寂和荒凉的高山上, 决心用自己连心的青丝和青春的柔情来陪伴他, 那簇黑发, 那根红线, 在湖光的映射下色泽鲜艳, 充满生机。
悲从心起, 我顺着这塔子望去, 只见它正对湖面的飘升的烟云, 在它的旁边, 开放了一朵紧缩在寒风中的小红花苞, 在这遥远的千里之外, 我发现自己嗓子发堵。也许这事件,时间和地点缺乏一些准确的细节,但这头发,这小花,这满湖的烟云和周围的冷风是这样的栩栩如生和真切。
就在我一个人走到一个角落时,突然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我赶紧退了回来,但是我知道,我似乎已经被什么不知名的怪物盯上了,这种感觉就像是身临外星球一样, 以后我也许会凶多吉少,但此刻我没有多想。
我们的体温和情绪似乎打乱了这里的平衡, 迷雾越来越黑, 照相机突然失去了聚焦, 一个危险的警号。
泽多吉和格桑尼玛劝我快下山, 说冰雹即将来临。我借了泽多吉随身携带的青稞酒洒在地上, 借酒浇魂, 意在祈祷神山和圣湖保佑那在山上丢失的灵魂, 以及对那坚贞和柔顺的爱情的敬意。泽多吉脸上露出了微笑, 他认为这是把他当朋友看的举动, 他陪伴过那些人, 包括失落的那个年轻人。
我们在逃离了这个地方之前, 一起匆匆整理了一下那个小塔子边已经被大风吹散的经幡。我希望冰雹赶快降临, 洗去我所见的一切, 但是, 一切都已经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海。冰雹降临之前, 海子的四周闪现了一道奇亮的白光, 海子的什么地方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我们不敢耽搁, 也不敢骑马(下坡太陡), 连走带跑离开了。
亚莫措根, 这个我盼望了很久的地方, 原来她是这样一个令人辛酸的地方! , 她的所有神秘和故事最后还是归结成了一个情字。那云雾里的寒气是什么呢? 那是圣湖女神的眼泪吗? 也许她也为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所感动? 难道她也斗不过那瞬息万变的雪山而暗自神伤?
下山以后, 我再回望那个巨大的U形垭口, 不敢相信自己是从那里下来的。这时, 只见冰雹已过, 祥云飞天, 一片灿烂的阳光从亚莫措根的方向飞下山谷, 在花草的背景上架起了一道美丽的彩虹。
也许, 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神圣的仪式? 它在赞礼某一种精神, 歌颂某一种爱情的同时, 它更希望的是保持一种永久, 一种宁静, 和一种不被夸大和曲解的自然存在?
彩虹越来越绚丽, 美丽的村庄出现了, 亚莫措根则消失在云雾里, 她好象升上了苍穹一样, 这时候, 山下耍坝子的人们传来了一阵说笑声, 对面山上的白云成队成排向这边拥了过来, 我觉得自己要被白云所淹没, 在飘然之间,我想起了一首深情的, 略带忧伤的巴塘弦子:
“
高山的大海子哟,
深藏过去的波澜,
那片飘去的白云,
谁知他何时回返?
呀拉, 啊呀拉,
你不要离开巴塘,不要离开巴塘!
执着的小伙子哟,
总想要去到远方,
丢下美丽的姑娘,
谁知道她的忧伤?
呀拉, 啊呀拉,
她永远等在家乡,永远等在家乡!
……”
注: 藏族人称湖为海子。
注: 耍坝子, 夏天人们在草坪上欢聚, 歌舞。
注: 巴塘弦子, 一种曲调优美的歌舞, 用以表现喜庆, 抒情, 或忧伤的心情。
致谢: 感谢我的向导格桑尼玛和泽多吉, 没有他们的参与, 我的亚莫措根之行只能永远停留在地图上和想象中。
谨以本文纪念在亚莫措根遇难的探险者,并献给所有热爱四川,支援四川的人们! 好图好文,辛苦了:P 非常不错的文章,看后总有一种立即想去的冲动:) 神圣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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